在夜空之下,麥德維克四處亮起燈籠般的光芒。火舌四竄,垂死鎮民慘叫連連。幾十位武裝士兵列隊走過街道、田野及農田,手持火把,利劍出鞘。史崔文哲的士兵砸破窗戶,打爛門廊,縱火燒屋,絕望哀求聲及火焰爆裂聲瀰漫在冷冽夜風之中。鎮民像鼠輩般竄逃到街上,身穿燒焦睡衣,帶著孩子跟財物愴惶逃命,困惑不已。
在這片混亂之中,史崔文哲的聲音隆隆作響,就像狂鳴的號角蓋過混戰聲。「他們身上有傷疤!尋找傷疤!」那位主教大聲吼道,鎮民如狂潮般沖過街道。「找出符文,用火焰淨化他們的屍體!如果他們還會流血,就表示還沒死!」
黛莉雅壓低身體悄悄穿越田野,惡臭濃煙燻痛她的雙眼。她在地上爬行,避開小鎮,沿著外圍前進,直到她看到祖父的農舍立在高大草叢後方。她使出最後一絲力氣衝向農舍,跑過斷裂的門廊。她飛快跑過門廳,進入廚房後癱倒在地,不雅地攤開四肢,身旁都是盤子的碎片。她的雙腳凍僵了,無法保持平衡,所以她站不起來,只能緩緩爬進儲藏室。她下定決心要離開麥德維克,就算她不能走路,也要爬著帶祖父離開。
她推開翻覆的食物桶,從地上拿起鬆開的鑲板,凝視坑洞之中。腐臭味灼痛她的鼻孔,像一團魚鉤纏住她,讓她快要窒息。黛莉雅心中有股想哭的衝動,身體開始顫抖。
坑洞裡空無一物。謹慎的腳步聲在屋內迴響。
「伊斯丹特?」她呼喊道,可是沒人回應她。
她爬過儲藏室地板的破瓦殘礫,把盤子、磁磚及木頭碎片都推到一旁。黛莉雅爬過這堆碎片,尋找夠大的刀子、叉子或盤子碎片,這樣她才能推開門廊上的雜物前進。可是當她看到廚房外走廊上的修枝剪,她停止尋找的動作,動也不動。
從手把到刀刃都是血跡斑斑。
火把的光火投射在牆上,身穿重甲的海利杰彎著腰,走到黛莉雅的視線之內,擋住火光,讓儲藏室門廊變得漆黑。他在火光中端詳黛莉雅一陣子,然後走回廚房大吼:「我找到她了!她在這裡。」
屋外某處隱約傳來嘈雜說話聲。海利杰伸出手,可是黛莉雅拖著身子向後縮,更加靠近那個空坑洞。「發生了什麼事?」她問道,努力擠出這些話,聲音既嘶啞又刺耳。
「我從沒見過這種事。」海利杰說道,雙眼渾圓,帶有憂色。「其他六具屍體也從果樹林消失了。」
「消失了?」
「不見了。消失無蹤。」
「那我祖父呢?」
有人在屋外大叫。海利杰的手指拂過劍柄。他的視線轉回黛莉雅身上,然後再次伸出手。「我們得走了。」
黛莉雅傻傻看著海利杰幾秒後,呼吸變得急促不平穩。「我站不起來。」
海利杰走進來,把她從地上抱起。她的雙臂繞住海利杰的脖子,然後海利杰退出儲藏室,走進廚房中。盤子及銀製餐具的碎片在這位年輕士兵的靴下嘎扎作響。當他們要進入走廊時,史崔文哲把粗糙的大手放在海利杰的胸甲上。
「放她下來。」那個巨人咆哮道,微微彎頭,頂著農舍屋頂。長袍正面沾上血跡,一耳流出一道細長的乾涸血跡。
海利杰猶豫一下。史崔文哲摑了海利杰一掌,把這位士兵打得退回廚房。黛莉雅從他懷裡摔到地上,那身形龐大的主教默默走向黛莉雅,並把一隻手伸進長袍,從衣摺處抽出一把圓弧匕首。他的手指就像就像五條枯瘦的蛇,緊緊纏繞劍柄,他身體前傾逼近黛莉雅,衣下脊椎及膝蓋發出急促尖銳的聲響。
他吐氣在黛莉雅臉上,感覺就像燃灰般熱燙。「在哪裡?」他低聲說道,「你的祖父在哪裡?」
她搖頭答道:「我…我不…」
史崔文哲斥責黛莉雅,用冰冷匕首劃過她的臉頰。黛莉雅臉部抽搐,淚珠在眼角打轉。「帶路!」史崔文哲大吼道,一把抓住黛莉雅的衣服,硬是將她舉起。海利杰從房間的邊緣目睹這一切,嘴唇張開,毫無血色,看著那位主教拿匕首抵著黛莉雅的喉嚨。
那女孩張開嘴巴想說話,她扭動嘴唇,轉動舌頭,可是卻不知道該說什麼。
「我會用你的鮮血澆灌你祖父的花。」史崔文哲嘶聲說道。「我要把這座村莊夷為平地。如果你不回答我的問題,我就會把你記憶中的家園燒毀殆盡。」
「我─」匕首刺著她的喉嚨,黛莉雅退縮閃躲。她看到史崔文哲毫不退讓的冷酷凝視,發現他絕非虛張聲勢─沒有任何伎倆或狡詐。可是也沒有任何仇恨。黛莉雅只在那巨人擴張的瞳孔中看到恐懼,純粹迫切的恐懼。「就在森林裡。磨坊正東方有一片空地,他就在那個未掩埋的墳穴裡。」
史崔文哲用持劍的那隻手指著海利杰。「快去。」他吼道,然後那個年輕人連忙跑到門廳,穿越前門門廊後對著街道上的同袍喊出指令。
「請放我下來好嗎?」黛莉雅低聲說道。
那位主教一邊打量廚房,一邊搖頭,自言自語:「不行,不行,不行。」他的眼睛細看牆面,露出微微一笑。他走進走廊,把黛莉雅帶進農舍更深處,沿路打開許多扇門。「你絕對無法獲得赦免,小女孩。你闖下大禍,卻要我們來收拾善後。」
他打開地下室的門,一道階梯向下延伸,深入房屋下方伸手不見五指之處,就像從黑暗深淵伸出鋸齒狀的舌頭。「我很快就會回來找你。」史崔文哲承諾道。「跟你談談撒謊是多麼不敬的行為。」
黑暗突然籠罩黛莉雅,她被摔在階梯上,肋骨碰撞出聲,一路滾進地下室,整個世界天旋地轉,最後撞上石砌地板,發出巨大聲響。階梯入口處只剩下一道狹窄的亮光,而且正在漸漸縮小,最後史崔文哲把門關上,把她的出口堵上。
牆的另一面傳來鄰居的慘叫悲鳴,麥德維克仍在夜色中燃燒。黛莉雅聽到老鼠在地下室角落急促跑過,聽到自己沙啞吃力的呼吸聲。她爬向黑暗中的某處,試圖找到祖父的工作台,但她疼痛難耐發出刺耳尖叫。
她把手伸向工作台找到蠟燭,然後把蠟燭小心放在面前,盲目撈找工具,找到了打火棒。她手上拿著打火棒,把蠟燭壓在地上,擊尺橫放在地上。黑暗之中冒出一片火花,黛莉雅不斷刮磨打火棒,直到點燃燭芯。
她瞇眼看著小小燭火帶來的光明。蠟油淌下,流過她的指節,眼睛漸漸適應了亮光。幾秒過後,她舉起蠟燭,查看地下室裡微微發光的那些角落。
燭光拂過每個角落─工作台、書櫃、階梯旁的條板箱。黛莉雅精疲力盡,差點忽略對面有個老人靠著牆面,他的皮膚乾燥脫水。不過肩膀的斜度或髮線看起來都很眼熟─可是那個老人的皮膚破破爛爛,就好像有人披著他祖父的皮囊。他慘白眼球充滿血絲,反映著燭光,嘴巴下垂張開,就像件破爛衣物。四肢脫臼,身體在黛莉雅面前抽縮。
黛莉雅聽到自己劇烈的脈搏聲。
那個生物吼叫著蹣跚向前,胸口及大腿佈滿蒼白的符文傷痕。黛莉雅急忙後退,呼吸急促,胸口疼痛。另外六個生物也悄悄從黑暗中走出,全都蹣跚向她逼近,牠們披著人皮,發出不像人類的叫聲。
「祖父?」她失聲尖叫。
蠟燭落地,摔出聲響。